作者
鄒亞男，南京，一級導游
如果說這世界上唯一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了生活的本質后，依然熱愛生活。那么，越州的茶農們，渾然不知自己血液里流淌的，是比這英雄主義還要勇敢的“采茶主義”。
你一定沒有聽說過這“采茶主義”，因為這是我剛給它取的名字。此時的我正在越州邊鎮(zhèn)上的一座山里。越州的山不出名，卻也有著不失雅致、層疊又溫柔的曲線。遠一點的幾條曲線，勾勒出的山，是蒼翠色的，是深、馥郁、又濃烈的綠。離近一點，同樣是綠，它明亮、清晰了起來，這兩層綠里偶然出現(xiàn)一棵樹冠豐盈、樹干高挑、樹葉嬌嫩的不知名的亭亭玉立的樹，馬上就能造就出讓人驚喜不已的風景。倘若像今日，春雨朦朧，透白的霧靄在山間緩緩升起、流淌，那這榜上無名的山，就更是清麗得不識人間煙火了。
這是你我，偶訪越州時眼里看到的山。而如我的叔叔、嬸娘，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山林深處的山民，他們是無暇欣賞這云、這風、這雨、這霧的。他們心中唯一想著的是散落山間正在瘋狂發(fā)芽的龍井茶樹。下了雨，茶樹濕漉漉的很是冰涼;落了霧，這風更是陰冷了;這頭茬最能賣上價的龍井青葉，就更難采了。
越州的茶季，也就三、四月兩個月不到，這兩個月，對于年近七旬的叔叔、嬸娘來說，睡個飽覺，是不可能的。越州的大部分龍井地，和別處田改的如履平地的茶園不同，都是山民早年間在高處的崖邊林下，見縫插針，開荒開出來的。叔叔的幾塊龍井地，也是如此，雖就幾塊，卻是相隔甚遠。所以，茶季里，他們兩人清晨四點多便要起床，燒飯、喂雞，一切打理完畢，趕緊在公雞的打鳴聲里一前一后背著重重的竹筐走去茶園。
我在的這幾天，他們采摘的是龍井43。從家門到龍井43茶地，要沿著山間窄窄的黃泥路走40分鐘。如若晴天，最多露水打濕了布鞋，碰上雨天，到茶園時，雨衣、膠鞋鞋上，早已泥濘不堪。三月正是茶樹長勢旺盛之時，一叢叢墨綠色的茶樹上都綴滿了鮮嫩的新芽。叔叔嬸嬸放下午飯、竹筐，帶上斗笠，就開始采茶。茶樹從樹梢到近根的新芽都值錢，于是，只要開始采茶，兩人的腰就直不起來了。采茶，就是彎腰，掰芽，彎到更低，再掰芽。一遍一遍，彎腰，再彎。低，更低。
等天色漸暗，時近黃昏，山里大霧驟起，他們才能真正直起腰，喘口氣，收拾好家什，背上竹筐，裝滿沉甸甸青葉回家。回去的路邊有茶商在收青葉，我好奇跑去問了一下今日價格，天吶!這兩筐幾萬次彎腰換來的青葉，竟也就是城市里一頓午餐的價格!我頓時覺得這太不值得了。心中立即為這過度艱辛的勞作打抱不平：為什么這么難采的青葉價格竟這么便宜?嬸娘說，五斤挑過的好青葉才能炒出一斤好茶，青葉的價格賣不了太貴的。我追問：一直都這樣嗎?嬸娘說：一直都這樣。我頓時泄氣了：這種勞作的性價比太低了，為什么要去采它?這根本不值得。嬸娘笑話我說：為什么要采它?因為它長出來了，就要把它采下來。我說價格不高的時候不能不采它嗎?這太辛苦太累了!這是個賠本的買賣!嬸娘還是笑著，不累的，采茶不累的，只要茶葉長出來了，我們就要去采的，在家里歇不住的，我們一天都不能不采的。
山里的雨還在風里淅淅瀝瀝飄著，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嬸娘蹣跚的腳步在村里水泥地上留下兩道黃泥巴水痕。跟在她矮小身影后的我為叔叔、嬸娘這樣的謀生方式感到震驚。我無法贊成他們這近乎自虐的謀生手段。每分每秒都在巨額消費的大城市與這座寂靜清冷的的山簡直是兩個世界。全世界的燈光在我眼前倏地全部熄滅。繁華和喧囂嘩啦一下土崩瓦解。
但是透過這瓦解騰空而起的灰，我看到對面的世界亮起一蠶豆熏黃的光，光下有一張胡桃色書桌，書桌上有一只晶瑩剔透的玻璃杯，杯底是一叢綠芽，我看出，那是這座山里的龍井茶。
我快走幾步趕上嬸娘，嬸娘，你不想享福嗎?你都快七十了。嬸娘面色平靜，人不需要享福的。我說，人到了退休年紀就要享福的。嬸娘又笑了，人是沒有退休年紀的，人干活就要一直干到不能動的那一天。我愣住了：人不需要退休?不需要享福?這跟我的世界觀不一樣啊，不，這跟整個世界的世界觀都不一樣。嬸娘像看個小孩一樣溫柔地看著我：不需要的。人就是要一直干下去。就像采茶，你就一直采下去，如果你心里想著這茶太難采了，你的筐里就永遠裝不滿茶。如果你心里什么也不想，就低著頭一直采下去，等你抬起頭的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這筐已經滿得裝不下了。
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嘗試著去采一整天的茶葉。光寫這句話，我的腰就開始隱隱作痛了。我也不敢問嬸娘的腰痛不痛，腿痛不痛，再痛，她明天早上四點也一定會準時起床去采茶的。嬸娘聽也沒聽說過羅曼·羅蘭的名字，但是在嬸娘的身上，讓我看到了比羅曼·羅蘭的真正的英雄主義還要勇敢百倍的新的主義，這個新的主義我要叫它“采茶主義”才能讓我心服口服。我再也不敢說我的生活不如意了。我甚至不敢拍著胸脯說我能采夠一整天的茶葉，我憑什么嫌棄我現(xiàn)在都不風吹日曬的生活。下次如果誰跟我說他太累了，想躺平，那我就帶他來越州的山里采一天茶葉，他一定半天不到就哭喊著要再次雄起了。所以說回來，生活的本質是什么呢?我想，生活的本質就是人生根本沒有退休這一說，活著的每一個瞬間都有可能是你整個生命的巔峰，不要泄氣，泄氣的時候，來越州，帶你去采茶，帶你認識勇敢的“采茶主義”。
來源： 越鄉(xiāng)龍井
如涉及版權問題請聯(lián)系刪除
